我 的 艺 术 人 生
我 的 艺 术 人 生
拉苏荣
我上学的时候,学校这个地方叫东门外,当时从内蒙古党委城墙一出来,只有两个单位:一个是公共汽车公司,另一个就是我们学校。我们学校的院墙是用竹子做的栅栏。我是十几岁时来的学校,当时汉语都不会说,而现在都是60多岁的老头了。
现在学校的篮球场旁边有三棵松树。我在学院的院报上看过一篇文章叫《校园里那三棵松树》,我看完以后很激动,我和这三棵松树是很有关系的。1967年,这个地方是校园的墙角,前面有一排正房是教务处、校长室和财务科等。在这排房子的前面有个圆形的花池,就在这花池的边上,我和我的同学斯仁那达米德、伊旦扎布、照日格图一起栽下了这三棵松树。树苗是学校的一位姓冯的司机从林学院的苗圃里拉过来的。种完以后,这几棵松树一直长得很好。
幸运的的是学校盖了那么多的新的建筑,没有砍掉这三棵松树,我心里很高兴。这真是植树育人啊!我来学校时也就是一棵刚种的树苗子,现在也长成老一辈的松树了。如果说现在有一点成就的话,全是我的母校培育的结果,和这里老师们的辛勤培育是分不开的。
从建校到现在,学校一拨又一拨,不知道毕业多少学生了,这些学生里出现了无数的大艺术家。学院现在已经建校50周年了,如果统计一下出了多少名人的话,现在的同学们一定会大吃一惊。
我们学校是1957年成立的,1959年学校来了一位纯粹的牧民歌唱家。他培养出的学生有一百多,他和他的学生一起培养的加起来那就不止一百多个了,应该有好几百了,他就是照那斯图。后来我们的大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老师又来到学校任教,还当过副校长。从来没登过大雅之堂的人来到我们学校以后,能够培养出那么多的艺术人才,真不简单。现在学院继续着这样的艺术教育事业,培养着星空·体育(xingkong.com)官方网站优秀的民族艺术人才。不过不能忘记牧民的歌是我们的根儿。我们把牧民的孩子招到学校里,经过培养,他们就会成为专业人才,是有前途的。
我来到学校以前,那时没有文工团、剧团、恰特,蒙古人的恰特是什么呢?就是蒙古包、那达幕大会的帐篷。1947年5月1日内蒙古自治区成立以后,是宝音德力格尔所在的东部区文工团,来到乌兰浩特“五一”礼堂进行的演出。这些老艺术家们,把远古的、传统的艺术,搬进了艺术殿堂。1955年宝音德力格尔又第一次把蒙古长调拿到世界舞台上,得了金牌。到今天,长调已经成为联合国“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”了,咱们老师、同学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。
我的家乡是鄂尔多斯的库布其沙漠,在黄河南。那时候,我16岁时才见到过汉族人。当时我们那里就是几个牧民,不会说汉语,不种地,只有羊和骆驼,我就是在那儿玩着长大的。鄂尔多斯是歌的海洋,当时大人唱,我也跟着唱。
我小时候喜欢唱歌,可父母不让唱,说整天哼哼哈哈的,这孩子怎么搞的。我就想,你们不让我唱,我就放羊的时候到沙漠里自己唱,喜欢嘛!小学时候我不仅喜欢唱,嗓子也不错。1960年,我六年级的时候,乌兰牧骑来到我们那儿演出,我从家一直跟到公社,羡慕的不得了。乌兰牧骑的队长听说以后,就来到学校找我。校长对我说:“有一位老师要听听你的歌。”
我去了办公室,那个队长就对我说:“好,唱一个吧!”我唱完以后,校长问我:“愿意当干部吗?”“愿意!”我说。小学六年级就当干部,谁不愿意?而且当时正好是1960年,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学校里的学生、老师大部分都走了,就剩下几个学生在学校。一听说当干部,而且给工资,我当时高兴坏了。回去以后就跟父母说:“我要当干部了!”实际上,那时我才13岁。
我去了杭锦旗乌兰牧骑以后,头一次出场演出是在杭锦旗礼堂里,唱了首《三匹枣骝马》,唱完以后,一下出名了。那时旗里人也很少,大家听说有一个小孩唱的不错,很快传开了。我当时在那儿很高兴,每月挣着32元的工资。
半年多以后,嗓子老哑的不行。那时候单位正好精简人员,领导找我谈话:“你回去吧,回去继续学习吧!在这儿搞艺术没有前途。”我听了这句话,心里很不是滋味,好不容易当上干部,不久就又被打发回去了。我背着铺盖从杭锦旗坐班车到了东胜,一边流泪,一边往回走,又坐车到我们的库布其沙漠。那时候,给开的介绍信可管事儿啦,旗文化局盖的章,让我回学校继续学习。可我心里想,我是当干部的,很牛的人,却又回来了,心里不是滋味,所以决定不去学校,直接回家。回家后父亲问我:“偷了?摸了?干了什么坏事儿啦?你怎么被赶出来了?”看了介绍信后才说,“那你就回学校吧!”我说:“我不回去了。”当时我父亲是个喇嘛,在印度呆过,非常有文化。听了我这句话后,就对我说:“我教你吧。”我父亲不仅懂蒙语,还懂藏语、汉语、英语。
1962年的暑假,我在内蒙古医学院(当时叫内蒙古卫生干部学校)的一个舅舅,回家乡听到我唱歌后,就对我父亲说:“哎呀,这孩子老爱唱歌,我领到呼和浩特,考考学校吧!”
当时有个赛西老师,他是电台文工团的,他听说我唱的好,就想听一听。听完以后,说:“让他现在来文工团不行,得让他学习,我给莫尔吉胡打个电话看看!”我记得好像电话那头说:国家困难,今年不招生,要不听一听吧!我当时就过去了。
莫尔吉胡老师高高的个子,戴个眼镜,我很怕,当时就让我听音,他让我站在钢琴前面,“咣”地摁了合弦,对我说:“好好听听是什么音。”我就说:“咣!”“你仔细听听,这里面有很多音,有高音、有中音、有低音。”
我第二次听了以后,就能分辨出来了,莫老师还让我唱首歌,我唱歌的时候,莫老师捂着耳朵,笑着说:“好厉害的嗓子啊!”第二天正式考试是在一间琴房,琴房一进门中间的墙上挂着冼星海、聂耳的照片,我看见许多老师坐在里面,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钟国荣老师、辛沪光老师、照那斯图老师、色拉西老阿爸、扎木苏老师。我唱完后老师们都在笑,笑完以后就让我出去。不大一会儿,我舅舅出来了,对我说:老师说了,今年不招生,让你跟汉语初一班一起上课。”我学习非常刻苦,从沙漠里出来,能够到艺术殿堂里学习不容易啊!上了一个多月,十一月份的时候,突然刘兴汉、西日莫几个教民乐的老师让我过去,让我把会唱的鄂尔多斯民歌和新学的长调合一下乐。他们说:“阿尔巴尼亚的外宾要来了,让你参加学校的演出。”那时候学校只有个小小的礼堂,演出时还没有合适的马靴和蒙古袍,我穿着大人的蒙古袍就上台了,还戴着一个红领巾。演出非常成功,我们照那斯图老师也非常高兴,当时我也出名儿了,学校也出名儿了。接着内蒙古广播电台要录音,一共录了4首。几天以后,录的歌曲播出来了,照那斯图老师、莫尔吉胡老师、包玉山老师都很高兴。当时我就想,或许自己将来有搞艺术的前途。学生在关键时候,就需要鼓励、需要老师们的关怀!但是录完音时间不长,嗓子就开始哑了。一天,莫尔吉胡老师、照那斯图老师叫我过去,对我说:“从明天开始,你不能唱歌,不能出声。”当时我想,难道我又不能唱歌了?他们又说,“你现在正是变声期,嗓子需要保护,从明天开始跟色拉西老先生学马头琴吧。”其实当时学的是潮尔,不是现在改良后的马头琴,是正四度的,不是反四度的。从此我每天到色拉西老师那儿学潮尔。
到了1964年,我记得,老师对我说:“你的主课现在变成唱歌,副课才是马头琴了。”把我安排到了照那斯图老师那儿去学唱歌了。当时我们学校真的很好,比如注意保护孩子变声时期的嗓子,然后看看这个学生到底适合哪个专业方向发展,这些都做到了。我从第一天登台演出到现在,已经是48年了,不容易啊,这些都是和老师们精心的培养分不开的。
还记得,那时候文化课不及格不能升班,不能毕业,非常严格。那时的老师都是内蒙古有名的老师,教汉语课的是沙痕老师,教蒙语课的是巴图巴雅尔、乌云毕力格图,还有一些从内地来的好老师:莫嘉瑯老师、赵士芳老师、裘耀章老师、辛沪光老师、吕宏久老师、张旭东老师。我的耳朵这么好,都是吕宏久老师训练出来的,他自己右手弹一首,左手弹一首,让我们同步弹。现在有些大赛,让选手看五线谱,跟着哼哼几遍都不会,这样哪能行呢?我现在不光演唱,搞研究,还写小说,过去在内大文研班还进修过。这些基础都是老师们教出来的。
回忆起我的艺术历程,我觉得珍惜学习时光特别重要。我从乌兰牧骑到艺术学校,然后又到中央音乐学院,经历了三个学习阶段。记得照那斯图老师领了3个学生到中央音乐学院学习,我是学长调的,长调是由照那斯图老师教。有个叫汤雪耕的教授,给我们讲短调和创作歌曲的知识。艺术人生好比照像机的闪光灯,照像机非常好,然而重要的场合闪光灯不闪了怎么办?不闪没关系,可以修理,修完又不闪光,那就不要了,不能用了。唱歌也一样,让你唱歌,让你闪光,你总跑调儿,哆嗦,那样的演员没用。我们学校的毕业生,不是只会在酒桌上唱“金杯、银杯”的酒店歌手,而应是新时代的艺术家。
我毕业时,正赶上“文化大革命”,没有分配到艺术团体,把我分配到了内蒙古广播电台,当蒙语播音员。我在黑黑的房子里实在呆不住,但是没办法。可是我讲蒙语的水平就是在那时候提高的。后来我调到了现在的直属乌兰牧骑,那时候,叫内蒙古革命委员会政治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。在那个特殊的时代,民歌一个也不让唱,长调更是没有,长调是毒草、封建的东西,照那斯图老师、哈扎布老师、宝音德力格尔老师还都挨了批斗。我那时便开始了理论研究,研究宝音德力格尔、哈扎布、照那斯图。
我想提个建议,让所有唱蒙古族歌曲的汉族、蒙古族都用蒙古语唱,这样我们就保护了它的原汁原味,保护的同时它才能更好地发展。当然观众是什么民族,我们就可以用什么语言唱。那么,长调是给谁唱的呢?老实说,长调是给苍天、大地、蓝天、白云、山水、鸟儿、花儿、草原,给老天爷唱的歌。长调是流淌在蒙古族血液中的音乐,在人类没有语言以前就开始了。长调也是马背上的产物,蒙古族的审美都在长调音乐里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。
关于长调还有一个重要问题,就是节奏。有人说长调没有节奏,这是不对的。因为没有节奏不能成为音乐,那么长调的节奏在哪儿呢?拍子在哪儿呢?它的尺度在哪儿呢?这个尺度你掌握不了,你就永远唱不好蒙古族歌曲。那么,蒙古族的尺度在哪儿呢?他是骑马唱歌,他的节奏就是马蹄声,如果你拿的是指挥棒,知道了这个尺度、这个节奏后,你才可以指挥好。
过去蒙古包里是没有钟表的,他是用什么来计算时间呢?蒙古包是圆的,上边有天窗,天窗打开以后阳光射进来,射在第几个“乌尼”上就是几点钟,特别准。对远近的尺度也是这样,音调不一样,那长短也就不一样。长调就是美丽草原的写照,他反映的是蒙古族的性格、生活方式、思维方式。蒙古族在大草原上唱着长调,吹着口哨,很自由。唱长调必须得透明,得豁亮。平原地区和山区的声音,穿透感是不一样的。歌曲跟环境非常有关系,大草原上唱歌你没有一定的实力是穿不透的。腾格尔唱歌为什么那么沙哑,而名气非常大,我对他的评价是,他是用心唱歌的人,但他的嗓子并不好,他的创作非常有时代感,他的歌非常好、有穿透力。
我理解,腾格尔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,但腾格尔不是全部。有些人说,汉族人不懂长调,我不同意,懂音乐就会懂得好听不好听。有些呼市人说:“那长调唱的,真好听,就是歌词不懂。”这就是懂音乐。有些人把京剧填上蒙语唱京剧,都是一板一眼儿的填词,这种强行填的词不好。
如今蒙古族长调能够成为举世瞩目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,不是拉苏荣做的,有我的一份儿。更重要的是我们千千万万个蒙古族基层民众保护了文化遗产,我们只是做了继承、发扬的工作。还有我们的老师们,包括宝音德力格尔老师,是她首次把蒙古族长调推到世界舞台上,让世界人民承认。还有很多蒙古国的一些唱长调的老前辈们,我们不能忘,因为申报“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”时,我们是一起申报的,根子是一个。
发展长调还得需要千千万万人们的继承和发展,我们艺术学院也有很大的责任。现在是很好的时机,阿拉善和东乌旗的有些学校在小学就开始重视长调学习培养了,这样为我们学院也增加了后备人才的储备,这对长调的发展很有帮助。我也想在内蒙古创建一个长调的交流研究会,为长调艺术事业再多做些事情。
在学院建校50华诞之际,祝我的母校越办越好,祝内蒙古的民族艺术教育事业更加繁荣!